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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国常路大觉来说,90年前他出生那天,是杀人陷阱的最后一块齿轮。他出生了,所有部件都齐全了,陷阱开始一口一个地吞掉了他命中出现的可爱的人们。
他出生在古老的黄金一族,在懂事的时候,他就明白了自己将来会跟白银的继承人共度此生。
那个年代讲究门户,喜欢结盟成党,家族之间彼此轻视又彼此倚重,所养育出来的人绅士又高傲。
国常路大觉为之奉献一生的家族尚武,而比黄金一族更古老的白银到这一代却偏向学术研究。要他这么一个自小在军旅中打滚的男人去结交白银一族那个学富五车特行独立的小姐,真是让他愁得一个头两个大。
虽然他平日不与贵族子弟深交,但拦不住那些趋炎附势的投机者往他身边凑,那些碎嘴的男人们不断在他耳边谈论那个奇特的小姐。每当提到那位小姐的美丽,他们掩不住地坏笑和艳羡;每当提到那位小姐的“独特”,他们便开始表现出露骨的轻蔑。
“这位小姐太不安分了!”青年摇晃着自己水晶高脚杯,话语是一字一字从鼻子里哼出来的。
“说得太对了,听说她从不穿蕾丝裙,从不跳舞。天呐,还从不跟其他名门闺秀喝茶!”
“名门联姻,没给你整个胖妞就算你走运了,中尉大人。”
“我倒是觉得安分守己的妻子比一个可以炫耀的漂亮妻子好办多了!很显然,中尉大人,那位小姐连对她的父亲都不顺从。”
国常路真被他们吵得头痛欲裂,顺带对谈话内容也没有什么好印象,而传说中的疯丫头,白银一族最尊贵的大小姐也成了麻烦的象征。
偏偏他的父亲不允许他求婚失败,这才是最要命的。
原本他还以为只要双亲亲自去提亲,婚事很简单就可以定下。论势力,除开日益鼎盛的青赤两族,略次一些的黄金和白银应该是不相上下的。论家世,传统的白银一族和从军涉政以来便开始异军突起的黄金亦是不遑多让。所以说,这么顺理成章的婚事,能搞得一波三折,这白银家的小姐果然名不虚传,任性到一定地步了。
出门到银宫那天,他还来不及脱下军装。他是直接从军队回的家,茶都没有喝上一杯便被父亲的司机整个拉走。
路上他还被细心的司机提醒,该带上一束花。
苹果花和山茶,白色和胭脂红。
他设想过最糟糕的情况不过是被拒之门外,然而,当他在银宫雪光湖边遇上那人时,才明白什么才是最糟糕的。
阿道夫·K·威兹曼,他求婚对象的弟弟为了追被风带走的几张纸稿从草丛中朝他扑来,他甩手将这小子扔进了雪光湖。
这绝对不是他的错。闹着大红脸的国常路看着坐水中哈哈大笑的阿道夫,想自己真该直接将这人沉湖。
“中尉你好,亲爱的未来姐夫,你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阿道夫坚持这样说完,国常路真不知道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大笑起来的。
“你知道我?”
“是的,中尉,您可别忘了,您的照片可是印在全国各地报纸上的。”
国常路帮着仆人们将这位莽撞的少爷从雪光湖里捞起来,心中才后知后觉地忐忑起来。
“称呼我国常路就可以了,我必须向你和你姐姐道歉。”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中尉,您拿着那束花的样子可真好笑!”阿道夫扑打着身上的衣服,水花四溅,要不是感觉不到他的恶意,国常路铁定二话不说,让他再进一次雪光湖。
“……”
“中尉您真不爱说话呢。来吧,带您参观参观我姐姐的房间。”
“等等!我带着诚意来拜访您的姐姐……”
“哦,然后呢?”
“就是……就是我有话想跟她说。”
阿道夫盯着国常路,盯得脖子歪一边去,雪色的发在阳光下铺在侧脸上,透明失实。“我们都知道你想说什么,有什么好藏的吗?这不是秘密。”
哦,老天。
他是在役军人,是守护属地的继承者,他不该为这么点小事动摇。害羞得不行的国常路真想一枪将这个坏小子崩上天。
要是往后还有人说他国常路大觉不懂人情世故,他一定邀请那人来见识见识阿道夫·K·威兹曼。
“我想单独跟她聊聊,就我们两个人。”国常路说道。
阿道夫露出苦恼的表情,“我可以预见你们以后要是有孩子了,就一定不要我了。”
国常路不得不承认的一件事,阿道夫的眼睛很有魅力,特别是他想让自己看上去十分委屈的时候。
“你确定要跟我姐姐结婚吗?”
这双眼睛还相当厉害,一针见血。
“我不懂婚姻到底是什么,两个人结合就一定会带来幸福吗?”这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年轻人开始用讨论学术问题的态度来研究眼前问题。
——我也不懂,但很多人不懂也都结婚了。这个时代的贵族都不赶你们两姐弟的这种时髦。
这个时代的大多数男人,与之风花雪月和言爱的对象都不是他们的妻子,而是各种各样的情人。
结婚不过一种形式,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国常路不觉得自己需要情人,而结婚只是顺应家族需要,他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回到军队里去。
阿道夫也不管国常路的尴尬,拖着他的袖子就往银宫里走。
他就像个孩子炫耀自己心爱的玩具似的,滔滔不绝地跟国常路讲述他跟她姐姐的研究。
他们姐弟的怪诞在七族之间是出了名的,身为贵族不好好经营自己的产业,对自己的属地漠不关心,对领地平民的期盼视若无睹,身心都投入到奇怪的事物上去。
国常路一头雾水地看着青年兴高采烈地在一个堆满纸张资料和古怪石头的大房间里乱转。
拥挤的房间将原本银宫奢华的浅浮雕挡得一点都不剩,要这是处置杂物的房间又过于浪费。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威兹曼。”国常路带着好奇环视了一圈,却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不是说了带你参观姐姐的房间?”
“……”
没有女人的房间长这样的,尽管他不曾见过别的女人房间也可以知道。
“那威兹曼小姐呢?”
“你可以直接称呼她克劳迪娅,她不会在意的。”
国常路放下他怀里的花束,“要是她实在厌恶我,到了这种不愿见面的地步,直呼她名字实在不适合。只是我对家族和属地有责任,否则我也不愿为难她。”
阿道夫瞪眼大呼:“狡猾!”
随之他又一笑,自来熟地用手臂勾着比他高壮不少的成年男人的肩膀。“到您这种年纪还没结婚的贵族少爷,果然是因为您太不解风情了吧?”
“……请恕我实话实说,你姐姐这种的,这世上能解其风情的男人也不多吧?”
“厉害!您虽然木讷迟钝无趣,但还是厉害!”阿道夫双眼发光地盯着国常路说道,“我一定要让姐姐见您一见!”
阿道夫·K·威兹曼虽然看上去不靠谱,但的确信守诺言,一个月后待他姐姐从国外秘密考察回来,马上引见国常路大觉。
他们姐弟长得很是相像,这让国常路与克劳迪娅正式面对面的时候,紧张的情绪减轻了不少。他一度都弄不明白,这种紧张是针对异性还是仅针对自己未来相携一生的女人,直到克劳迪娅对着他开朗地微笑。
“虽然不能马上答应您的求婚,但请您不计前嫌,与我成为朋友吧。”克劳迪娅伸到国常路面前的修长白皙的手,像是一把揪住了国常路大觉的心。
那时,突如其来的声音穿透脑袋,让他错开了她的手掌。
“你听见了是吗?”克劳迪娅笑意盈盈地问道。
“是,这是什么声音?”国常路扶着额角,刚他还以为是因为自己疲惫。
阿道夫亲热地挽着自己姐姐的手臂,装着一副神秘的表情。
“那是来自天国的天使的号角……”他们一同笑着说道。
国常路理解不了他们口中的Hinmeruraihi,克劳迪娅提起自己的工作时样子十分快乐。
“我们的先代很久前就开始研究这个了,想想我们今天的繁华都该归功于此,但有些人就是喜欢强调自己的权威,宣扬自己微不足道的功劳,完全无视于此,年代久远,再没有人记得……”
“如此说来,这项研究真是伟大。”国常路由衷说道。
“您很睿智,先生。”克劳迪娅用欣赏的目光看他,“您跟那些位高权重便理所当然地目空一切的人不一样。”
“过誉,威兹曼小姐才是真正睿智的人,在这样造福领地属民的事情上,我一窍不通。”
“不,不,您的宽厚和理解真是温暖人心,要知道我们姐弟此前见识过多少轻蔑的白眼。”
“那是他们不了解,在社交场合上只会对自己的长处夸夸其谈的人无疑是幼稚的。”
“所以阿道夫幼稚得要死,在自己专业上嘲笑别人这种行径实在要不得,下次他要是再对一脸困惑的你做出这种事,请您一定要动手教训他。”
“……不,那个……”
克劳迪娅取笑自己弟弟的劲头,让不擅与异性交流的国常路手足无措,一直以来他与克劳迪娅相谈甚欢,都是因为他的真心认同,对于取悦讨好女性这种事情,他还是笨拙得要命,比如此时他该不该应下她的这句玩笑话?
“不过,说实话,阿道夫有时对研究过于狂热的态度,我有点忧虑。他十分单纯,也一直向往着未来的美好世界,要是不能如他所愿,我怕他会过于失落伤心。”
“阿道夫不是那么容易被摧毁的男人,从您口中得知他在事业上的成功远超过大部分人,当然包括我,他这样的男人早已经足以成为咏叹桥刻石上赞颂的人,我觉得你不需过于忧心。”
“好了,我的绅士,国常路中尉先生,您赏脸与我一起喝茶吗?”
“……哦,好,不!我的意思是,我十分荣幸。”认识两个月后,才得以被邀请共进下午茶的国常路大觉险些因此连路都走不好了。
阿道夫很快乐,他本就是个快乐的人,而如今他最亲爱的姐姐和他在这世上最有好感的人将会一起永远陪伴他这件事,更让他每日快乐得如同处于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