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礼】残香 9

9

周防睡眼惺忪地醒来,五感比他意识还要快地到位。他清晰感觉到了机舱内每一个人的呼吸,各种各样的体味,全方位的细微声响,脑仁感觉到尖锐的刺痛。

他烦躁地紧皱眉头,沉默平复恶心的生理反应。老哨兵受训多年,这点小情况他不至于克服不了,只是凡事有个极限,他只是安静地紧绷着等待断裂的那一天而已。

忽然,周防额上感到一阵夹带清香的凉爽,那是只非人类的手掌,太过失温与干燥。

周防睁开鎏金般的眸,注视他的人工向导。宗像礼司,一个针对哨兵诞生的智能机械,通过精密计算张开磁场来疏导哨兵过剩溢出的信息。

宗像就那样跟周防对视着,让周防难以界定,他到底算是死物还是活物。

“周防,你最近太爱睡了。”宗像评估周防的近况得出如此结论。即使周防尊这个男人平素的爱好就是睡觉,也未免睡得太多。

自从他们度假归来,周防便开始向上申请出国许可。因为他退役军人的身份,出境局自然是万分慎重地对他进行审核,更因为他是赤修罗周防尊,甚至惊动到了羽张元帅。

周防尊不怕羽张迅找他,甚至,假如羽张迅不来找,他也要想办法联系上这个老滑头。

宗像还清楚记得他们那天的电话对话。

周防对羽张要求道:“我希望去秘密看一看宗像礼司,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宗像。”

羽张没有一秒的停顿与迟疑便回复了他,“迦具都官场上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干净,你还是随时有可能成为攻击他的把柄,你死在国外对我们来说是最沉重的打击。先不说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你到宗像身边去,会给他带来危险,你不会想不到吧?”

“我知道,”周防用夹着香烟的手撑着额头,烟雾集成一线飘荡四散,似一副慢慢晕开的墨色山水。“所以我说,秘密看一眼。我不会让人知道我去是为了看他,也不会靠近他。”

羽张再次没有任何迟疑地回复他,“好吧,既然如此,你自己看着办。”

因为羽张的通融,周防的申请在半年后还是批下来了,宗像开始替自己跟周防收拾简单细软,但周防似乎不想带他一起。

但宗像问了他一个问题,周防答不上来,所以宗像得以跟着一同前往。

临行前,面对固执与他僵持的周防,宗像问道:“你为什么突然想见人工向导的原型人类?”

周防口头上答不上来,但他自己心里清楚,也没有任何回避的意思。只是他心中的宗像礼司还很小,太年轻,太稚嫩了,他不能轻易出手拿捏那个小向导。但从沉眠中醒来后,他难以压制自己挣脱理智的牵挂,所以才会想不远万里去看一眼。

这个遭遇沉重挫折满身伤痕,却依旧坚不可摧,依旧固执坚持了半辈子的糙汉哨兵,解读不出自己的内心谜题,即使早经人事,但他依然不解风情。他不明白,这其实亦能被分辨为,思念。

飞机在这个半世纪都深陷内战的国家降落,离开机场以后人们的神经开始因为不间断的枪声而紧绷,周防很快带着自己的人工AI摆脱了这帮因为形式各样的理由而进入这个国家的车队,

周防很快找到一个在路边贩卖汽油,面目狰狞的壮汉,壮汉上下打量周防,似乎在脑海中让传说中的赤修罗与眼前这个男人对上号。

壮汉是当地维和部队下派的线人,他给周防他们指了条路便完成了全部任务,继续在路边蹲守他的贵客上门。

周防沿着汽油贩子给出的路线,在一条难得阴凉的小巷中遇上了一个短胳膊短腿的小鬼头。

这个男孩看上去很无害,但比起刚才那个壮硕的大汉,周防更忌惮这个男孩。

男孩是个哨兵,十分挑衅地释放着充满侵略与攻击性的信息素,他扬起脸朝周防笑了笑,从堆放着垃圾的铁箱上跳下来。

“哈喽,前辈。”男孩轻蔑地笑着,他并没有对周防敬礼。“五条须久那,部属番号‘Jungle’,很荣幸接待您。”

假如刚才周防只是在怀疑五条须久那不怀好意,那么现在他确信了,周防出手拉住了乖巧待机一旁的宗像。

‘Jungle’的头领跟迦具都不对盘,就差没直接叫板军部最高统帅羽张迅了。

“别紧张,”五条须久那充满诚意地举高自己双手,“我是国常路老参谋派来接应您的,他已经在处所等候很久了。”

周防松开了宗像的手,但他不是如五条须久那想象中那般听信了自己的话。周防尊只是知道自己有那个实力应对五条须久那以及任何他带来的情况。

自负的小鬼不会明白这头浴血多年的野兽究竟有着何种等级的力量。他早就对周防失去了兴趣,眼睛不停在宗像身上打转。五条须久那是哨兵中的天才,虽天真但残忍,各项数值堪称完美,除了没有向导。

当然,他能力觉醒不久,还没有资格受到军部关照配给他向导工场的珍贵向导。

“你身上的味道不错。”五条须久那高高在上地评价宗像,斜眼看周防有没有被他的侵权行为激怒,然后他很快没趣地发现周防根本一点火气都没有。

周防提醒他,该出发离开这个地方了。

五条须久那领着两人走了一条寻常人根本走不了的路,不知是否故意捉弄,但很快他带着两人见到了祖国派驻在这个国家的维和部队最高责任人,国常路大觉。

国常路大觉早年是国内声名显赫的哨兵,直到他失去了自己的向导,他的向导克劳迪娅是最早死于疫症的一批。从许多年前,国常路便一直属于外派部队,这支外派部队中与国常路同期的许多向导不堪病毒的折磨死去,而失去向导的哨兵们则纷纷出现五感失衡,精神崩溃的状况,绝大多数最后惨死收场。

唯有他可算是对得起自己的传奇名号,在那场灾难中得以幸存。

国常路在自己的办公桌后忙碌着,偶尔抬眼看一看周防尊这个后生。“听元帅说了,你想探望宗像教授。”

国常路早听说过这个名声远扬的后生,才特意想见上他一面,毕竟周防已经退役,机会难得了。

周防在国常路的面前不自觉站出了军姿,可能是因为国常路太像一个军官,这让周防一时恢复了自己军人士兵的身份。

“是。”他答道,并没有交代出任何理由。

国常路却像个慈祥的老父亲般嗤笑,笑男人的年少轻狂。“可以,跟你之前说好的一样,别让他发现你。”

年迈的老参谋从抽屉中取出一个军品高倍望远镜,“宗像礼司是很出色的向导,想让他发现不了你,周防尊,你得拿出你的看家本领了。”

对于再怎样优秀的哨兵而言,要让所有向导对你“视而不见”,可以算得上最终极的潜伏任务。

人类宗像礼司在维和部队的卫生所供职,卫生所里收容了该地域被病毒感染的向导以及因向导弥留而陷入癫狂的不少哨兵,这让卫生所变得比内战战场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危险得多。

周防因为摆脱不了自己的人工向导,所以摆脱不了五条须久那。在周防眼皮底下,小屁孩一脸兴奋地在权限之内介绍着驻地各处情况,实质就是为了在宗像眼前打转。

甚至,他都将精神体放出来显摆了。一条横陈在路上挡住他们脚步的鳄鱼,虽然尚不够壮硕,但模样已经足够有威慑性。

宗像不得不退到周防身后,人工向导素对哨兵而言是没有影响的糖果,真正起作用的是精密计算出来的磁场,但五条须久那不会管这些,他只知道宗像味道好闻,并且为了满足自己猎奇心,对宗像纠缠不休。宗像不动声色,身为一个被激活的人工向导,就得面对这些麻烦。

周防大步向前,没有维护自己的人工向导的意思,也就是无视了五条须久那的对于他雄性领域的一再挑衅,这让少年感到失缺了许多乐趣。

他们在距离卫生所900米的地方停了下来,五条须久那拦住了他们二人的脚步说道:“只能到这里了,卫生所其他向导还无所谓,再往前,宗像礼司,我是说‘那个’宗像礼司教授就要察觉到我们了。”

的确是这么霸道宽广的感知范围。周防颔首,他清楚宗像有多强大,所以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于是他们只能原地守候,等待赤修罗的梦中情人自己出现在他们的视线范围。根据宗像教授风雨不改的工作日程,他们是不会白等的。

周防架起了他的军品高倍望远镜,视察卫生所内的安全状况,用挑剔的职业军人目光审视卫生所守备区的军事设防。

镜头里,好几个黝黑肤色的向导在病床上挣动,被医用绑带固定在病床上的他们脸上的表情异常痛苦。远处有些骚动,周防将镜头移过去,很快推断大概是出走的发疯哨兵引起了一片躁动。

这个国家内战不停,都是因为失去了这些哨兵向导,这批军事上的硬实力向来影响着每个国家的国情。因为针对向导的疫病依旧在蔓延,这个国家国内正规军力量薄弱,才会造成越来越多的社会动乱,甚至上升到每天不间断的武装冲突。一个沦落的国家最悲哀的,不过于让孩子们每天因流离失所而悲声痛哭。

周防出于仁义,为庆幸自己国土没有变成这样的炼狱而歉疚。并且明白,宗像为何会停留在这些地方。

宗像按住了五条须久那,让这个少年钻进自己调节得相当清凉的怀抱中吃豆腐。他不想少年再折腾,因为周防放轻了呼吸,他应该是看到他的宗像教授了。

卫生所中准时出现检查患者身体数据的宗像教授穿着夏季军装,外面罩一件医用白袍,侧面对着周防他们的方向。

他的眉眼跟周防的人工向导一模一样,但周防却总能从中看出些微妙的不同。他透过望远镜看见了宗像礼司,乌黑的发,白森的指,指于发间滑落,扯下一丝禅意。

周防很安静,他的人工向导却不得不与浮躁的小哨兵周旋,精神体到处乱跑求欢,跟哨兵向导到处裸奔一样,令人尴尬。而五条须久那的鳄鱼正蹭他的裤管。

“你家哨兵盯着别人不知在意淫啥呢,”五条须久那双手抱紧这个人工AI坏笑着悄声说道:“你就别指望他了,跟小爷我玩儿吧。你看你跟着他,一点地位尊严都没有了。”

宗像闪避五条须久那踮着脚尖的亲吻,规矩地劝说:“阁下,尊严是人类所独有。”

“我这不是为了你好么?”五条须久那无辜而天真地说道。

“阁下,我忠诚于周防尊,请您尊重我的选择。”宗像耿直地表明立场。

“你制作得真好,越看越顺眼,找机会一定要删了你的程序拐回家。”五条须久那遗憾地叹息。

“我是周防的私人财产,你这是违法行为。”宗像提醒他。

“我花钱买还不行么?”五条须久那说道,“你觉得他会舍不得你么?”

宗像不说话了,他在词库中搜寻到符合人工AI身份的单字,他却组织不出任何一条完整语句。周防的背影很坚定,一动不动凝视着900米以外的那个人。

五条须久那嘿嘿地窃笑,退到了一边。直到周防放下了望远镜才凉凉地道:“看够了吧?我们撤回去了。”

“不用慌,”宗像报告着,“网络上拦截到的电台信息表明这个区域今天没有战役。”

他们才刚转身,天上有炮弹落了下来,将三人炸得四散蹿出。宗像看似忧郁地望天说道:“我收回刚才的话,我们可以慌了。”

宗像考虑到两个超强哨兵此刻正手无寸铁,计算着较优方案。“根据我计算的榴弹折射轨迹,13秒后请举起你的锅盖。”

周防跟五条须久那低头寻找宗像所说的锅盖,看见几个被炸变形丢弃在这里的下水道井盖,可能是变形得太厉害,宗像的析别程序一时没能帮他准确分辨出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只能凝形报出了最接近的物品代替。

两哨兵扛着“锅盖”在如雨的榴弹下走避撤离,人工机械很自觉地掩护着人类,即使是能力高超的哨兵,那也是凡夫肉体。周防和五条须久那身手敏捷地脱离榴弹阵,脸上都落了些灰。

宗像左眼人造皮肤被利器刮到,露出底下半透明的金属壳子和闪烁晶莹的线路。

五条须久那惋惜地低叫,周防将宗像拉到跟前来检查。宗像向他报告自己没有受到需要动用AI保险费来维修的损伤。

周防听罢他的话,松开他,在回程路上他并没有离自己的人工向导太远,以致于五条须久那再找不着跟宗像玩耍的机会。

宗像裸露头壳下,晶莹的线路依旧不停闪烁,似在处理和传递信息。

‘做得很好。’

一千米之外,宗像教授目光呆滞地静默站立,他那不会被人看见内部结构的头壳中也有晶莹线路在闪烁。

‘您的指示很细致,执行起来没有难度。冒昧敢问,这些表现就是人性化吗?’

‘无偿地献出善良、仁慈,在人类看来,是的。’

‘我无法理解那些多余动作的意义。’

‘人类很复杂,很多时候都不明白自己某些行动所代表的意义。’

‘我们都是宗像礼司,但您跟我们其他不一样。’

‘你也不是人类的人偶,你有你的工作,你的存在意义。’

‘您呢?您会成为人类吗?’

‘我恐怕不会。’

宗像结束了与卫生所内那台同机型AI的通讯,凝视着周防前行的背影。默念着一个深奥的词汇:人类,human be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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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须久那不停地蹦跶:看我看我,我有五条须须,周防尊只有两条!

2016-08-19  /  92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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