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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像纵身跃入舞水河中,刺骨的冰寒兜头盖脸扑来,瞬间淹没了他。天色阴灰,河水晦暗不清,宗像长臂滑动,往河底下窜了一截,被河水带动的额发在眼前扫过,他扭转头部,眼珠急转。
他扭转腰部,又往一个方向潜下,水草撩动,燕尾银鱼被惊得四处乱窜。河面上的喧闹离他远去,但又近得能看见子弹射入水中的痕迹。
水中太暗,楠原断首冒出的血液一片墨黑,宗像探手一捞,将楠原的断首揽到胸前,那浓重的血腥呛入他肺腑,他胸口徒然起伏,神魂一滞,一团黑色的活物与他面贴着面,手足相抵,似毒素黏在他全身上下,水里的空间那么大,又那么的压抑。
宗像睁着眼,捧着楠原断首,借着水面透下的微光下瞧,楠原死前惊愕地瞪大的双眼无神上翻,脸是死气的灰白,布满血点。他死了,是的,死透了。
但为什么嘴巴在动?
如此惊悚的情景宗像毫无反应,他甚至没有质疑这是幻觉,他温柔地抚摸楠原缺了一角的后脑,隔着淡粉色的血水,仔细观察下属的遗容。
你想对我说什么?
你在说什么……
想对我……
说什么……
楠原……
血腥味浓重得叫人作呕,从他鼻腔口腔往身体深处侵入,感觉连大脑都灌满了血水。
宗像感觉后脑勺和脊背仿佛被人猛敲一记,他四肢徒劳地一挣,随着满目血红,海啸般纷杂疯狂的悲鸣袭来,转瞬间他意识混沌,再也动不了。
公元前2490年。
末日,流星尘碎落于原萨克森王国东部,为德累斯顿手抄本记载。尘碎被王国祭师命名为德累斯顿石板,由祭师世代守护,构建方舟为流星尘碎之棺。
公元前2370年。
守护流星尘碎既德累斯顿石板之一族,更名为白银,意为星辰,方舟建成。同年,奏族领之令,择共七人,同守方舟。
公元前920年。
七领袖成立联合纵横城市国家,分权而治。改白银历。
白银历117年。
架构松散的七国联合分裂解体,方舟摧毁,社会上层拥护白银黄金为治,中层拥护青赤为治,下层拥护灰绿为治。余一族,于记载匿迹,史称无色之族。
白银历556年。
白银一族继续对德累斯顿石板探究,得益于Hinmeruraihi,社会制度、经济及文明皆有进展。
白银历748年。
社会中层民众起义,掀起反抗白银专制统治的暴动,爆发光复东萨克森战争,最后的方舟之棺残骸被毁。同年改青赤历,次年共和制协政所全体通过,回复公元历。
公元1165年。
青赤两族利用夺取的德累斯顿石板扩建领地。
公元1346年。
由Hinmeruraihi引发之黑死病迅速蔓延,人类史上最致命的全球性瘟疫造成数千万死亡。青族及赤族首领族长于德累斯顿石板前立誓诅咒。Hinmeruraihi历史记载被摧毁,后十年,白银一族重新登顶,改新白银历。
新白银历211年。
白银一族科学家阿道夫·K·威兹曼就德累斯顿石板的研究,重新发现Hinmeruraihi并成功无害使用到各面。并发现德累斯顿石板之支配意识【incolore】。后,威兹曼及其姐被害,Hinmeruraihi污染蔓延,黄金及青赤两族开始矛盾对立。
新白银历294年。
青族式微,无色之王三言一轮协同羽张迅诱杀【incolore】,青族内盐津元御联手槌高志,令年4岁之继承人宗像礼司,为血祭德累斯顿石板容器,然【incolore】不知所踪,后计划失败。
——这些都是你赤身裸体被安置在石板之上看见的记忆。
——那时候你还看见什么了?宗像礼司?虽然年幼,但你已经开始记事了不是吗?
啊……是的。我记得。
宗像如此回答与自己一样的声音。他记得自己躺在那里,身上泛着恶心的血腥味,脑袋痛得快要炸裂开来,德累斯顿漫长的经历,砂石碎片,一点一点嵌入他的身体。幸好【incolore】已经不再依附在石板上,早已不知去向。不然……
——然后呢?你要怎么办?还要告诉你什么?
Hinmeruraihi的污染。
——对,污染,害人的污染。
……
阿道夫·K·威兹曼,受Hinmeruraihi污染。
伏见猿比古年5岁,受Hinmeruraihi污染。
夜刀神狗朗年7岁,受Hinmeruraihi污染。
霍拉旭年3岁,受Hinmeruraihi污染。
还有……还有……
——还有许多许多人,他们血液里流淌着Hinmeruraihi的毒素,
伊佐那社身边的他……
——哦?你发现了吗?
夜刀神狗朗他痊愈了。
——是啊,他身体没有问题。
因为三言一轮……
——还有伊佐那社。
他们让夜刀神痊愈了。
——哦,对了,还有一个重要的人正在被污染侵害。
他们怎么做到的,他们到底……
——周防尊。
沿着河岸撤离的青骑看见他们的王——宗像礼司忽然从河面上扎出,水花四溅。他不停咳嗽干呕,浑身上下是混合着楠原血液的河水。
“您……您怎么样了?可有受伤?”秋山让队员谨慎戒备,他几步跨到河水中,搀扶宗像上岸。
他看见青王手中捧着被神枪分尸的楠原的首级,难受地一顿,然后好不容易喘了一下,他再抬首,宗像那死者般青白的脸色让他陷入又一阵恐慌。
“您……您还好吗?”秋山再度急声关切地询问。
“可恶……”宗像说道。
秋山不明白,也不敢再问,他只得守着不停低声自语的青王。他不知道,足以让任何一个强者崩溃的无力感正在肆意摧残他们引以为傲的王。
宗像眼中,森罗万象正在撕裂,他恨不得插瞎自己双眼,剁掉自己双眼,都不想感受身边一切的消融——一个崩溃掉的世界,纷繁的碎片从他身上每一处侵入,快将他整个人撑爆。
良久,还淌着水滴的宗像抬起他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开合喃喃低语:“是‘神枪’的子弹。”
秋山一愣,以为青王在确认让楠原致死的凶器,他沉痛道:“那种射程距离和破坏力的狙击,我只见过‘神枪’可以做到。”
然而,宗像要理清的是更庞大而恐怖的问题。是与Hinmeruraihi同源的‘神枪’的子弹引发了楠原被污染的血液,让他想起了幼时记忆。Hinmeruraihi的毒素无声无息地潜藏在哪些人身体里面,还有关键的如何拔除,拔除以后要付出什么代价……
复杂得让人晕眩的信息让一向清醒理智的宗像感到一阵又一阵摧折人的晕眩与疼痛。
缓了好久,看似无碍的宗像意识还深陷一片迷蒙。他环视四周,他们处在一片深绿的草丛间,多肉植物,坚硬多刺。再远处,是郁郁树林,里面还依稀传来零星枪响。更远处,是灰色的,层叠厚云的天空。
他心中不停默念,那么多人……身体内或多或少存在着毒素……他们寿命减损到什么程度……唯有夜刀神痊愈了……夜刀神狗朗……伊佐那社……伊佐那社……如何痊愈……伊佐那社已经死了……被周防尊杀死的……周防尊也快死了……
周防尊快死了。
彷如一滴冰水落在额前,彷如一潭清泉浇灌全身,各种纷扰喧闹屏退。意识终于从混乱不堪的泥沼中挣脱出来,看清自己身处何地。
跟着秋山脚步,形如行尸走肉亦步亦趋的宗像停了下来,他将沉坠潮湿的墨蓝军衣外套脱下,仔细将楠原的首级裹好,看向秋山的双眼已经恢复了清明。
他向跟随着他的青骑说道:“我们走。”
青骑精神一振,齐声响应,迅速从骚乱刚平息的舞水河边撤离。
青王之弟无色之王伊佐那社被赤王枪杀的消息终于从军队流传到民众之间。青赤两族领地的属民还没从内战结束的欣喜中脱离,便又陷入了新一场让神经紧绷的观望。
幸而,青王并没有因为私仇将领地卷入新一场战争的打算,余力都用于缉捕黄金一族残余的武装分子。很快市井间众说纷纭,有人称赞青王仁慈,青族需要休养生息,韬光养晦;有人嘲笑青王窝囊,趁赤族无首,应该果断出击,统一舞水河两岸,一劳永逸。青族领地的属民虽然对青王的行为众口不一,但有一样,是他们都无声响应的。他们对赤族的态度与他们的王一致,都无法再对赤族之人信任和依赖。原因极其简单——因为对方是仇人。
乌崔玛莲因列堡的地下水牢改成了临时战俘营。待在这里的几乎没有平民,那些身为昔日御柱塔里的精英,就算断其手脚放出去狂起来能杀掉数百个无辜平民。
八田从未想过自己有日会待在这个地方,不管青赤两族关系如何,他也不会让自己处于这般窝囊境地,但如今他没有选择,伏见就在水牢之上,乌崔玛莲因列堡某个房间里,现在还没清醒过来。
水牢四面石壁,顶上环绕着流进活水的石洞,没有多余照明,昏暗压抑。这些天,他数着自己吃了几顿饭来判断流逝的日子,青族的人就这样将他丢在这里不闻不问。因为担忧伏见的焦躁,他每天都在疯狂与崩溃的边缘挣扎,诅咒青王度日。
脚步久违地响起,夹杂在流水声中,八田抬起头,双肩被锁链所困,抬头的动作压迫颈椎,没一会就让他酸痛不已。
他直视前方,一抹沉郁的黑影映入眼帘。